仰视1729只鹤。

【詹瑟】烟灰与酒玻璃

Side b


  迷亭街是一条太长的街。对于史前时代,它都显得过分长了一些。詹姆·兰尼斯特挤在人群中,身旁布蕾妮身形高大,却没能遮去旁人对他的黄铜义体投来好奇一瞥。他照例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,目视前方,嘴角微微下撇,摆出抗议者常见的严肃脸孔。

  “你真的不考虑我的建议吗?”在前一波人群的声浪中,布蕾妮抬高音量问詹姆。“好歹查查资料。我有电脑。”她的蓝眼睛似乎永远保持真诚。詹姆扯了扯嘴角,小心翼翼避过她眼中清澈的海。昨晚那个梦缠绕在他的心头,渐渐盘旋收紧,吐着信子威胁他的血管和生命。然而鳞片没能冰冷他的心脏。姐姐永不保持真诚,詹姆暗忖,尽管这印象毫无依据,他却拼凑起一个善使谎言的塞壬形象。

  “不!”詹姆没来得及回答,只是高声迎合前一波声浪,“废除义体!”他用完好的手高高举起那块宣传牌。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,反对义体化对詹姆而言是一种基因。他生来为此战斗,然而童年的一次错误永远改变了碱基排列的顺序。G和C明明只差一竖,电子备忘录上那个尾端高扬的C只需要稍稍下撇就会有G的痕迹。他的铜手来自他原来的家庭,总之那是一场意外,C稍稍下撇,嘲弄了詹姆·兰尼斯特的直来直去。

  就在这样奋涌声浪中,人群行至因特泰大楼前。迷亭街位于市中心,是本国最长的街道——它是一个圆。因特泰中心在这孤岛的中央。黑色轿车在楼前等候,电子保镖围成一圈,身材均等,每一个都比布蕾妮高上半米。它们的眼睛里闪着电蓝光芒。外圈则属于媒体记者,他们举着摄像机或者话筒,等待新闻的青睐。

  人群就此站定。布蕾妮分属静坐示威的一组,离开保持呼喊和举牌的詹姆。詹姆看着她走向另一群人。布蕾妮像个制造精良的机器人,詹姆想,身体技术与内心都能保持完好。她是一个如此完美的形象,就连脆弱时也能保持坚定的底线。而我却在软弱中向下沉沦。

  玻璃门滑开。全副义肢的高大男人走出来,那张脸詹姆曾在新闻里见过。詹姆的目光徐徐移向一旁,然后卡住了。

  这个女人正走向另一端等候的记者,长发挽做圆髻盘在脑后。她很美,是的,也许她总得应付一些人木住的目光,但这次不一样。她没有看向这边。这并不重要。詹姆感到与梦中相似的电流。某种黄铜义体无法弥补的完整感。

  “她是谁?”詹姆抓住旁边站着的一个年轻人。

  这个年轻人戒备地看了他一眼,“瑟曦·兰尼斯特。”

  “干什么的?”

  “莱恩尼斯公司的特使。”他说。

  这不可能。今天的气温大概过分地低了,他觉得手心凉而且腻。他松开那人的手臂,道歉声淹没在抗议的声浪中。他盯着手里的那块牌子:义肢=遗忘。遗忘……?他茫然无措地打量着周围。一切似乎寂灭下去。那些人的嘴无声开合,和电子保镖没有什么两样。接着他的听力缓慢复苏。在无意义的嗡嗡声中,义体是唯一能听清的词。

  而瑟曦·兰尼斯特从始至终没有看向这里。她的眼神聚焦在媒体的照相机上,露出微笑。她已如此习惯于无视抗议和反对——至少看起来如此。而她真的是照片上那个咧嘴微笑的姐姐吗?詹姆下意识地否认,而知道这样的坚持是徒劳。而那份电子备忘录留言是她的手笔,那个C高高扬起的一笔,态度像是她才是主人而詹姆是城市客居的鸟。

  他的电话就在这时响了。没有显示号码,也没有备注。屏幕闪动着。詹姆按了一下耳旁的那个按钮,传来一个压低的男声:“既然已经知道答案,就见一面吧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他看向瑟曦·兰尼斯特的方向。她没有看过来。她正在认真地听记者提问,眼神专注,嘴角的笑意有雾气。“你是谁?”

  “鄙人有令姐消息。”他说,“我留过言了。”

  “去哪儿?”詹姆抓紧电话,好像那是什么滑溜溜的鱼,不抓紧就会跑掉。

  电话那头笑了一下,“上车。”接着传来挂断的声音,只剩下风在詹姆耳边吹过。黑色轿车在他面前停下。他看向瑟曦,而刹那间开关按下,电流通过断处,他们四目相望。那不是翡翠,詹姆暗想,那是蛇的鳞片。摄影机的镁光灯仍旧闪个不停,她嘴唇开闭,而詹姆以为那是一只蝶。它只在他的目光上停留了一拍心跳的时间。蛇鳞上的蝶。

  她知道一切。詹姆拉开门坐进去。


  稍晚时刻,詹姆带着满身午后的气息,无意义地在街道上游荡。这条街道仅能容许三人并肩走过,路灯的灯柱散出幽蓝。雇佣兵街道,人们愿意这么称呼它——詹姆本应住在这里,管道可以方便地将他运输到任务现场。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。他的眼睛不习惯明亮的蓝色块,管道投射在他眼里的阴影反而更亲切些。

  天空是阴的的,他想,可是瑟曦不是才与他并肩仰望蓝天吗?天窗大开着,他们逾越权限飞跃管道,在一整块蓝色下飞行。螺旋桨没经过改造,在头顶肆意地喧嚣:这不妨事,他们已经直接跃过交谈的步骤。瑟曦的肌肤是弦,詹姆的手指在那上面奏出静默的音乐。她的金发散出肉桂的香气,而她的双唇是苹果派。肉桂苹果派,他嘲笑自己的比喻,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,而他惊异于想象力的复苏。

  詹姆与人共享过最亲密的距离来自瑟曦·兰尼斯特,从前如此,而时隔数年之后他们照旧如此。他们纵情地向风和天空展示原始躯干。跨国公司,义体,雇佣兵,他的黄铜右手。科技粉饰之下他离他的心可以如此遥远,而瑟曦抛开这一切。她总有能力把乱糟糟的一切甩至脑后,犹如在结束之后挺直身子坐起,长发漫不经心地一甩。

  詹姆仍旧躺着,侧过头去看他的姐姐。“我曾梦到过你。”他低语,而螺旋桨的噪音淹没了它。

  瑟曦把手撑在脑后,眼睛同样没有离开詹姆。她挑起一边唇角,右手摸索着去按什么按钮。她探下身子,响指的一秒间螺旋桨的声音停止了。自动驾驶模式二,机舱里响起AI中性的声音。灰色的窗帘自动拉起。在晦暗之下瑟曦成了刺亮詹姆双眼的天空——她曾一直都是。

  “你该早来找我。”她的手指插进金发。

  “你该早点把那玩意儿关掉。”詹姆抱怨,“我一直都在找你,瑟曦——”他不需二次鉴定DNA或者血样或者家谱,目前来说那些都是假的。一切都会消逝,只有他们的关系永恒真实。

  “你留下了我一个人。”她说。那是一种低语,比蛇的咝咝声还要轻。她的身体恢复瓷的温度。她躺在詹姆旁边,没有拉住他的手。“你知道真相吗?”

  “不可能。”詹姆试图去拉她的手,“我不可能主动离开。说实在的,我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  “这份代价可真残酷。”

  “很残酷。”詹姆承认,“我杀了人,杀了那么多人,为因特泰卖命。我赚钱为了找到你。你不能就这样指责我。”瑟曦不是蛇,她现在是瓷器。他惊异世界上有人居然能同时拥有坚硬与易碎的性质。她在记者前的眼光曾经那样冷淡,只在他脸上轻轻一旋。而现在她能够如此炽烈,几乎掩盖去直升机的轰鸣。他们作为个体分开将近十五年,而詹姆从不擅长记忆。

  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?”瑟曦拉过一旁的绿裙。詹姆记得她在一个小时前穿的并不是这件。她收拾起她的刻薄。

  “记忆对雇佣兵不是个好东西。”詹姆尝试微笑,他们刚刚的欢愉一刻犹如从上天偷来。“瑟曦。”而最终他的尝试变成了一声叹。

  “噢,等等,再叫我一次。”她自然地笑了。她真善变。“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你真相。”

  他犹疑了一瞬间。詹姆相信在那个瞬间他的眼光变冷了。而冷热从未有什么太大的区别。真相?他想把他们的相片翻出来给她看,以此证明真相在此地是个谎言。高档货的衰败腐烂,笑脸的边缘模糊,他完好的双手。他的反义体化。

  “你是个义体制造商。”詹姆的声音拔高了,他举起他的右手。黄铜色,边角黯淡,像这个世纪初苟延残喘的过去。他相信他的右手里装满了过去,而他早就失去它了。“旁边那个男人是谁?”

  “我们的小弟弟。”她冷笑,“要是当时留在家里的是他该多好,这样我也不必和劳勃那个蠢货结婚。”

  她在撒谎——詹姆多么希望她在撒谎……她一向很擅长撒谎。“噢,看来你完全不记得了,詹姆。”她的那声“詹姆”欲说还休,但她的故事却洋洋淌出来。

  “我们原来以为你死了。”瑟曦说,“你想不到我现在有多快乐,詹姆。”

  “我是看不出。”

  瑟曦没有理会他话里的讽刺,尽管她看起来像被刺痛了。“你留在了家里。父亲和你。我和提利昂被打发出去海滩。接着——”她的眼睛眨了眨,“轰炸。父亲死了。我们没有找到你的尸体……房子成了灰烬。凯冯叔叔把我们抚养长大。”

  “所以我失去了我的右手。”

  “所以你失去了你的右手。而我失去了你。”有一滴眼泪从瑟曦的右眼滑落下来,洇在她绿色的裙子里,“因特泰把你夺走,给了我劳勃。没人知道那多糟糕。”

  “劳勃?我想那是你的丈夫。”詹姆很想来几句嘲讽。他一向精于此道,但今天他的舌头背叛了他……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。它属于瑟曦。他们属于彼此。

  “感谢上天他死了。”瑟曦向上翻了个白眼,“幸好是在我快要厌倦他的时候。”

  此刻,詹姆在街道上停住了。以后再说。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偷——他们之间谁是小偷?谁是那个骗子?瑟曦是他偷来的,她的笑与傲慢与漫不经心,那种贵族式的腔调(而詹姆只能在他的一声“瑟曦”中找到他们共有的蛛丝马迹),都是他偷来的。快要厌倦?他咀嚼着这个词,掂量它的分量。

  他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。瑟曦在清澈的天光下容光摄人。升起的布帘与直升机的轰鸣填充了他神智的所有空余。而现在,管道的阴影笼罩詹姆·泰陀斯·兰尼斯特,一个第二次拥有完整姓名的人。他还发现天空是阴的,正如他六点零六分醒来时发现的那样。

  “帮帮我。”她在他耳边呢喃。“钱和我你都可以拥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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